从哲学看工业设计的问题与出路

　　一、问题的提出

　　在目前的语言和文化中, 当我们提起“设计”时, 似乎就是指 工业 设计。这当然可以理解为工业在设计领域中的深刻影响, 但也可以说是因为设计与生活的过度的分裂, 使人们忘却了生活与设计的本然的联系。设计与生活的断裂, 一方面削弱了职业设计家对生活的关注和敏锐的感悟, 破坏了设计作为一个职业的社会根基; 另一方面, 也削弱了大众参与和欣赏设计的意识和能力。
　　艺术史家杜安·普雷布尔说: “设计的欲望是我们每个人天生的。我们在选择、排列、造型的过程中决定我们生活的质量。即使我们实际上设计的物品很少,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也是在不断地卷入这种过程的, 我们影响着他人的设计, 同时也受到他人的影响。一旦设计程序成为设计师的目的、直觉和他们所使用媒介的特性之间的一种活跃而坦率的对话, 那么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艺术里, 这样的设计程序都是最佳的。当我们做诸如选择衣料、安排室内家具等事情时, 我们就是在进行设计。如果我们不是有意识地考虑设计, 我们也是有缺点的或马虎从事的设计师。良好的设计能解决许多问题; 而低劣的设计会制造许多问题。”
　　设计, 是 现代 人的生存基础, 也是现代人生存的方式, 更是高科技时代首先予以关注的事情。高科技将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改变设计的手段和方式, 也将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影响我们的生存环境, 甚至对人类生存的根本意义和终极的可能性提出了问题。在现今“人类的转折点”上, 思考设计的理念, 重新选择设计的方式和道路, 成为人类共同的、必然的、急迫的选择。我们不可能设想或设计一种没有设计的生活, 而只能选择或设计一种要么优秀、要么低劣的设计。

　　二、什么是设计? 

　　设计的概念在设计史或设计文化中经历了一种很明显的变化。尽管自西蒙1969 年提出设计 科学 的概念以来, 人们已经逐渐对设计形成了广义的概念, 但是, 应该认识到在相当长的20时期内, 人们对设计一直持一种狭隘的看法。这种狭隘的观点到今天仍然严重地影响我们的设计行为, 乃至影响我们的整体文明。
　　在常识的层面上, 我们一般把设计理解为画家打草稿或腹稿的过程, 以及工业产品在生产或制造之前所进行的类似画家打草稿的绘制图形(如建筑设计图) 的活动, 甚至简单地理解为工业设计。《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就是从美术和产品设计两个方面来理解设计的。1964年, 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举办的国际设计讲习班给“设计”所下的定义被称为权威性定义, 但这个定义完全把设计等同于工业设计, 认为设计的目的是确定工业产品的形式性质。
　　实际上, 设计是人的基本技能, 它产生于人类发现和创造有意义的生活秩序和生活方式的需要, 是人基于生活的需要而对事物在观念上和实际地加以组织和改造的过程。就观念的层面来说, 设计是指人的意识和思想中指向行动的方面, 包括筹划、规划和决策等等活动; 而就行动的过程来说, 设计又是指行动过程中的理想性的方面和环节, 如形式上的美与传统和伦理价值的一致性, 以及对人类未来前景的关注, 等等。思想, 往往具有高度的抽象性, 但也并不是完全高悬于生活之上或之外的纯粹思辨活动, 同样体现行动上的动机和价值, 甚至连客观的科学研究, 也往往体现着 经济 和技术上的需要; 行动并不就是“做”, 一定包含对行动的价值上的, 即道德的和艺术上的掂量、考虑、思谋。
　　从 哲学 上说, 或从传统哲学的意识论、认识论的角度说, 设计也许就在思与行之间、理论与实践之间。它决不能在被传统哲学分裂了的两端, 既不在单纯的“思”之中, 也不在单纯的“行”之中, 而必定在它们“之间”或“之中”, 当然, 单纯的“思”和“行”实际上也许是不存在的, 单纯的“思”或“行”本身就是唯理论和意志主义的虚构和谬误。因此, 设计或许就在人类的思维和行动中对人类根本意义上的生活的可能性的思虑和谋划之中。它是一种生活的智慧, 当然, 这里所说的生活是整体意义上的, “类”的意义上的。
　　生活是人类一切行为和活动的初始的、本然的动机和动力, 也是设计赖以发生、 发展 的土壤和基础。由于人所特有的能动性和创造性, 人的生活一开始就不只是一个适应外在世界的过程, 而同时是改造环境, 改造世界的过程。人的这种实践本性和实践能力决定了设计在人的行为和活动中的基础地位。人的活动总是一个观念与行动、实然与应然、实用与美相统一的过程, 这诸多方面又表现在人与 自然 、人与社会的关系之中, 而设计就是对人类生活中这诸多方面和诸多关系的统一的筹划, 甚至可以说就是这诸多方面和关系的统一。设计几乎涵盖了人类有史以来一切文明创造活动, 体现了人的观念和行为的主动性和创造性。它是人所特有的品质和能力, 是人类的活动与动物行为的根本区别之所在。
　　设计, 在人的具体实践活动中, 表现为劳动, 表现为生产, 劳动或生产是人的根本的生命形式。马克思曾经指出, 动物固然也劳作, 它替自己营巢造窝, 例如蜜蜂、海狸和蚂蚁之类。但是动物只制造它自己及其后代直接需要的东西, 它们只片面地生产, 而人却全面地生产; 动物只有在肉体直接需要的支配之下才生产, 而人却在不受肉体需要的支配时也生产, 而且只有在不受肉体需要的支配时, 人才真正地生产; 动物只生产动物, 而人却再生产整个自然界; 动物的产品直接联系到它的肉体, 而人却自由地对待他的产品。动物只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物种的标准和需要去制造, 而人却知道怎样按照每个物种的标准来生产, 而且知道怎样把本身固有的标准运用到对象上来制造, 因此, 人还是按照美的 规律 来制造的。
　　理性的认识和艺术的制造, 是人的生产劳动的两个根本因素和特征, 也是人类设计的两个根本属性。一部劳动史、一部文明史、一部文化史就是一部设计史, 从史前石器工具的打制、磨制到手工业劳动和手工艺术品, 再到近代的机器制造和工业制造品, 都是设计的表现21和设计的产物。

　　三、工业设计及其困境

　　正如科学技术在工业社会中获得了专业化的发展 和更突出的作用、地位一样, 设计在工业社会中也变成了一种特殊的社会活动和社会职业, 也因此获得了更重要的社会地位。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 尤其是德国包豪斯学院的建立,“设计”被用于某些课程的名目, 例如,“印刷设计”、“家具设计”、“产品设计”、“环境设计”等等。从此, “设计”一词更加流行起来, 设计成了一种职业, 而且是一种范围非常广阔的职业, 成了一种时尚, 一种文化。设计在人类生活中的基础地位得以凸显。
　　但是, 在工业化成为社会发展的主导性潮流, 成为社会发展的决定性力量以来, 设计往往被看作是“工业设计”的简称或代名词。这一方面是工业革命和工业化对于设计文化的重要贡献, 它使设计在人类文明史上的地位达到了从来没有的高度, 借助于工业和市场, 设计真正成了一种文化, 成为了人类生活中的一个基本的构件; 另一方面, 工业设计的单面发展也是工业文明局限性的重要表现, 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 是造成 现代 文明危机的元凶之一。
　　工业化和工业设计的发展, 极大地提高了工业产品的生产效率, 丰富和提高了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物质文化水平。但是, 工业化和工业设计的标准化、专业化、同步化、集中化、好大狂和集权化, 也造成和加剧了人与 自然 的矛盾, 使人类生活世界越来越变成一个刻板、单调、与人格格不入的世界。一体化产品的大量涌现, 国际化风格的流行, 城市内空间的窄小和污染的加剧, 使人类生活世界越来越失去了 艺术 的魅力, 失去了文化的多样性, 也使人的个性和自由精神不再有表达的空间和可能性。
　　工业社会以来的设计或工业设计的根本问题, 就是由于工业和市场的裹挟而失去了诗性的、人道的精神。工业设计以技术的可能性(客观性) 和技术的进步为设计的根本逻辑, 以市场前景为设计的根本价值取向, 而牺牲了设计风格的多样性, 牺牲了人对于自然的故园般的联系, 使人成了一个囚禁于城市孤岛的可怜虫, 成了一个工业囚徒, 把人推到了环境污染、资源枯竭的危险境地。这样, 人类的生活世界就变成一堆物质的空壳, 失去了精神和文化的底蕴和灵动, 因而也将失去故园的温馨。

　　四、设计的新价值与新境界: 人文的设计

　　工业设计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技术和文化基础, 也是破解全球性困境的下手之处。设计不仅创造了我们这个世界, 也可能毁灭这个世界。“设计科学”的创始人, 赫柏特. A. 西蒙指出: “人们一直认为, 要研究人类就要研究人。但我曾论证说, 人——或至少人的智力因素——也许是比较简单的, 人的行为的复杂性也许大半来自人的环境, 来自人对优秀设计的探索。如果我的观点成立, 那么我们就能下一个结论: 在相当大的程度上, 要研究人类便要研究设计科学。它不仅是技术 教育 的专业素质, 也是每个知书识字人的核心学科。”〔2〕研究设计科学, 在今天, 在工业化的时代或工业化的境况, 尤其是高科技的条件中, 不仅是研究人的必修课, 而且也是研究和解决人类生活世界的问题和矛盾的迫切需要。
　　我们今天提倡研究设计科学, 提倡把关于设计的智慧看作是现代人的基本素质, 看作是对现代生活、文明生活的基本要求, 从根本的意义上说, 是要重思和重构新的设计智慧。当代世界已然是一个设计的世界, 但我们需要彻底改变工业社会以来设计中的旧观念, 旧的价值观, 需要呼唤设计的大智慧, 需要重塑设计的灵魂, 使设计和设计者, 以及普通生活者的设计观念和对设计的欣赏水平跃升到新的境界。
　　设计的主体是人, 设计的最终价值尺度也是人, 是人类的整体利益和长远的、持续的发展。新的设计, 必须回归人的全部现实生活, 回归人。
　　所谓人文设计, 首先必须是人道的设计, 就是要使设计从根本上立足于人类共同的、根本的、整体的需要和利益。要充分考虑人与自然的本原的联系, 这种关联不仅是资源和能源意义上的, 而且是心理和审美意义上的。要把人类的和社会的可持续发展作为一切设计, 不管是视觉传达设计、产品设计, 还是环境设计, 甚至包括文化形象设计的根本出发点和根本的价值前提。
　　设计实际地面向人的全部生活, 从根本意义上说, 就是向人类真正的需要和价值的回归。这就要求我们研究人类的真正的需求, 使设计从功利主义、工具主义、功能主义和技术决定论的短视中摆脱出来, 实现功能与形式、科学与艺术、事实与价值、传统与创新、人与自然的统一, 使设计建立在人的需要的基础上, 奠立在人性的基础上。一种真正合理的、科学的设计, 就应该是人道的设计。这里所说的“人道”, 不是在与神道, 与自然对立的意义上使用的, 而是指恢复人的全面性和现实性, 避免技术决定论和功能主义对人的本性的肢解, 力图全面地反映人的本性和需要。
　　人道的设计还必须是人文的。所谓“人道”, 注重人的本性; 而所谓“人文”, 更注重历史和文化的传统。在工业社会或现代社会, 由于技术的不断更新, 整个社会, 包括设计, 都处在日新月异的变化之中。这时, 传统或文化就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新”似乎就一定意味着进步; 而“旧”或传统似乎一定意味着保守。实际上, 几千年文明史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人生经验和设计智慧, 这不是二、三百年的工业文明能轻易否定的。因此, 如何吸取传统的智慧, 打破个别文化的垄断, 是未来设计中的重大主题。
　　当然, 工业和现代技术, 作为一种历史性的存在, 本身是无法否定的, 相反, 它是我们进一步前进的根本基础。所谓人文的设计, 不是对工业、现代技术和现代设计的反动, 而是对它们的偏执和片面性的克服, 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 人类设计智慧和设计文化的进一步开拓和发展。

　　〔1〕杜安·普雷布尔和萨拉. 普雷布尔: 《艺术形式》, 山西人民出版社, 1992 年, 第56 页。
　　〔2〕〔美〕赫伯特. A. 西蒙: 《人工科学》, 商务印书馆1987 年, 第13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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