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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运火炬设计师和他那段“被抛弃”的日子

 2021-05-13 15:02:12  来源:广东省工业设计协会  次浏览

01
 
第一次见面时,因为疫情的限制,我们辗转了好几个地方,最终选在了一个咖啡馆。
 
咖啡馆本是西方的一个传统。文艺复兴后,人们需要一个可以高谈阔论的公共空间,咖啡馆在某种意义上取代了教堂。这也是咖啡文化中最珍贵的部分,它隐含着自由、平等的精神追求,甚至蕴含了强有力的反抗精神。
 
这家咖啡馆在一家大型商场里面。我们都要了美式咖啡,他加糖,我加奶。这里不卖茶,但是他首先给我讲了一通“咖啡还是茶”的大道理。
 
他期望的场景,是服务小哥过来说,“coffee or tea?”在他这里,咖啡和茶是应该是可以对话的。
 
“coffee or tea”,对我来说,确曾是个问题。早在 2003 年我去德国访问,每到一处,主人便会给出两种选择:喝茶,还是喝咖啡。那只是简单的袋泡茶,但人家毕竟给了你选择的机会。我喝茶,也爱喝咖啡。出于礼貌,两者最好选其一,所以每次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我都要思考至少三秒钟。
 
这似乎暗含着一个文化选择的问题,自己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很多年后,这一命题被他点破。
 
“Why not both of coffee and tea?”
 
02
 
他本来应该只爱喝咖啡,甚至雀巢速溶,冲泡起来更节省时间。而现在,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他却捧着自己开发的史前陶器般的蛋形器皿,祝朋友们新年大吉。这个配合着底座的蛋形杯,可以用来喝茶,还是可以喝咖啡?
 
这次我想了不止三秒钟。
 
对于他来说,这不仅是一种形式上的标新立异。他希望从工业化生产的体系里,能寻找到一种属于中国文化的态度表达。
 
他叫李凤朗,有着 25 年工业设计的职业纵深,曾担任联想的设计高级总监,负责联想品牌PC设计 18 年。2017 年 7 月,他创办自己的设计师品牌L+Design,选择日用家居领域作为自己的创业方向。从此,这个资深的工业设计师,一个具有全球化思维的人,竟把心力花在了这“微观的吃喝用度的行为方式”上。
 
“我是从联想出来以后再去学习什么是生活的。”他说,“当时,在企业的快节奏里,我甚至没有时间去坐地铁,坐地铁的整个过程效率不够高。从家里到地铁站,一步一步走路的节奏,是我内心不能容忍的。我们的生活节奏,已经超出了人正常生理走路的过程。”
 
他的这些话,其实更像是一个时代 996 之后的群体反思。
 
在联想时,他天天自己开车加入北京的拥堵,成为制造一系列问题的一员。世界似乎在野蛮生长,人类给自己积累了非常巨大的问题,已经让地球不可持续。但人们似乎浑然不觉,依然在商业链条上紧绷着自己的神经,穿行在一个又一个折叠的空间中。
 
他是大学老师出身。在到联想之前,他在哈尔滨理工大学教工业设计。1999 年,他看到报纸上的一篇报道,提到联想的四大核心技术,第一项写得就是工业设计。他坐了一夜火车来到北京,到了联想就问前台,你们这儿还招聘吗?前台小姑娘随口说,你先回去宾馆等通知吧。要等多久?大约三个月吧。他当时就急了,拍着前台桌子说小姑娘官僚。
 
后来前台给人力资源经理打电话,人力资源经理又把他推荐给当时联想核心业务台式电脑的研发部分。结果,一个上午的面试,这个“鲁莽砸场子”的人就加入联想了。
 
他负责联想品牌PC设计 18 年,帮助联想捍卫了PC行业设计的领导者地位。而那 18 年间,中国社会沧桑巨变,人类社会则加速全球化、现代化。更实用、更便宜、更方便、更快捷,成为一个时代的最高法则。买买买,买买买,各种抢货,疯狂购物。是的,竞争给消费者带来了更好的服务和更低的价格,这有什么不好吗?
 
而这个昔日的大学老师,逐渐意识到这一逻辑从源头上就存在问题。
 
“今天的商业世界不能降速,也不敢降速,一降速商业链条就会塌掉,所以只能越来越快,只能产值越来越大才行。”
 
最终,商业世界就像我们的地球一样,变成永远都不能停歇、也不敢停歇的陀螺,因为稍有松懈,便会被甩出发展的快车道。而真正的地球,早已被物质主义的鞭子抽打得气喘吁吁、力不能支。
 
这个进程是加速度的。一个似乎应是人文学者、政府智库或者未来学家关心的议题,让这个工业设计师忧心忡忡。他看到巨大的危机已经像一座冰山一样矗立在必经的航道上,那是我们共同的未来。“我今天说的面对未来的准备,时间不会多长,就是下一波商业,一代人的青春努力,是五年到十年必然要发生的事儿”,“这根本不是说在忽悠”。
 
他认为全球的商业必须从源头上重新做体系架构。政策环境也已经在倒逼商业逻辑完全变掉。而中国正好处在改变这一逻辑的关键节点上。“今天整个产业大的动力还是技术,最核心的要素还是美国人。那我们从哪儿领导?一定是人文。”
 
就是说,未来世界要生存,商业逻辑必须创新;世界商业的重心正在或已经转移到中国,而在中国语境下的产业创新,只能从文化中来,不能从科技中来。
 
他说自己阅读都有障碍,也不会写文章,不能算“文人”,不在“文人”的表述里面。“但是我有‘文人’这样的思考边界,我今天的方式可能比‘文人’更有效。‘文人’是启发世界,是认为世界应该怎么样,而我会把人文思考表达为一个创新概念设计方案,然后找工厂生产出来,拿到社会上,用产品来跟产业和社会对话。这个对话的过程,也是达成共识的过程。”
 
人生转换场景之后,由于视野和参照的不同,很多人都会对原有的秩序产生反思。但这样的思考,不是摁个切换键那样简单,而且,并不是人人都能通过“出走”抵达新的高度。
 
“这件事我在联想思考了十年。”他说,“我想我 20 年前做老师的那个劲儿是从来没丢过,没变过。”
 
03
 
创办L+Design之后,他在广西桂林的甑皮岩遗址博物馆开设了自己的工作室。在他看来,这个工作室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
 
甑皮岩遗址博物馆的人类遗迹年代距今有 12000 年到 7000 年,跨度五千年。在那里,人类的祖先物尽其用,用蚌壳做成刀具和盘子,用骨头做成鱼叉。更重要的是,他们学会了如何用火并创造了人类最早期的陶器。其中很多陶器底部都为圆底和尖底,可以随意放置在当时的泥土和沙地上。
 
李凤朗想,这种圆底的陶器,不正是捧在手里的感觉么?只有捧着,人与物之间的温度才会保持更为长久。
 
他将这个理念转化成一套包含有咖啡壶、茶壶、盖碗、茶杯、马克杯、蛋桌等在内的系列产品。他希望邀请世界各地的设计师来这里探索,希望大家一起从史前文明中去挖掘更多的智慧,共同设计面向未来的生活方式。
 
这种七千年前的陶器在世界各地多有发现。在中国,在土耳其,在埃及都出现过。所以说,某种意义上,他“捧着”的这个蛋形器皿,是人类的智慧源头,也是人类的同体起点。毫无疑问,这个源头是跨文化的。
 
“在国家形态出现之前,人们对很多东西的态度,可能跟未来更接近,因为它是更大的自我的释放,跟自然的关系更近。”但是,我们活得越来越不像自己的祖先——也不可能。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这是当年北京奥运会的主题口号。事实上,这个面向未来的大目标,某种意义上的乌托邦,与我们的智慧源头非常接近。
 
04
 
他曾有一个更为引人注目的身份——2008 年北京奥运会火炬设计师和项目总负责人。而我们,对那只曾经历尽波折、在全世界传递奥运圣火的火炬,印象太深了。
 
北京奥运也是现代意义上中国的“成人礼”。我们曾经拥有身体与精神协和共生、饱满飞扬的年代。但从唐宋以后,存天理、灭人欲,中国的文化与身体都慢慢变得虚弱起来,直至不堪一击。曾经的衰落,让中国人重新意识到身体的重要性。我们需要世界竞技场上的竞争力。奥运会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中国在身体上重新成为了巨人,而北京奥运更是这种蜕变的加冕。
 
但是,我们的文化精神却一直处于困惑之中。由于种种因素,中国文化长期处在一个失语、虚空的状态。天人合一的时代早已彼岸化了。如何让我们既具有强健的身体,而同时又具有丰富的心灵?
 
“当时有两个诉求,就是设计一支怎样的火炬,既能代表中国的文化,又能代表中国的科技呢?”李凤朗说,“我们的理念就是要用纸去表达火炬,用纸去做一只火炬。纸的形状是平面的,但是纸的携带过程中、保存过程中是用卷的方式,比如传统的书卷、纸卷轴等等。”
 
于是我们最后看到了那支“祥云火炬”。
 
云状修饰也是中国独有的文饰。而祥云的文化概念,在中国至少已有上千年的时间跨度。这是一个神秘浪漫却又司空见惯的历史文化符号,贫富贵贱、老少童叟皆可运用。其中的内涵,与北京奥运希望传递给世界的理念是一致的,就是和谐、共融。
 
纸,则是中国四大发明之一,它的出现使人类文明得以广泛传播。而源于汉代的漆红色在火炬上的运用,使之明显区别于往届奥运会火炬设计,红银对比的色彩,也产生了醒目的视觉效果。
 
“祥云火炬”问世后的几年间,云科技、云计算等等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从这个角度来说,“祥云火炬”有着内在的先锋色彩,尽管设计者当时并没有预料到这一点。
 
而李凤朗最想表达的,还是“祥云火炬”所承载的人文内涵。在今天看来,那只火炬最初的两大诉求——既能代表中国的文化、又能代表中国的科技,不如改成既能代表身体的强健、又能代表文化精神的丰满。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而已。这是另一个“coffee or tea”的选择问题。
 
05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活得像一支队伍,无疑是很难的。很多人疑惑,当初李凤朗为什么要离开联想?
 
事实上,联想已经装不下他的设计“野心”:是否可以通过工业设计创造出更多产业突破的产品,以此来表达自己的生活态度主张?
 
在一家巨型公司,文化诉求往往不是核心,尤其是联想这样的科技公司,最大的表达可能就是一台电脑。“但是我今天要表达成一个完整的生活态度,有那么多的触点,那联想的产品范围就太窄小、太单一了,这个角度来看,一台电脑远远不如一把椅子所代表的人文关怀更多。”
 
电脑是个工具,椅子反而是一种态度。他要回到生活态度里去,寻找更有意义的设计表达。他要提出生活方式以及产品定义的原则,然后拿着这个原则去跟技术对话。这是一套以人为核心的大体系,不是融在技术里面,而是要跟技术对话。
 
他抑制不住要当一次“主演”。
 
在联想,他不仅是“思考了十年”,还做好了整个理论体系甚至设计本身的准备。他常常后半夜在家里做家具,借此来训练自己的设计头脑。设计完了之后,周末去工厂打样,这样可以保证他是一个完整的设计师,可以不依赖任何人。
 
然而,现实给了这个“脑袋往石头上撞”的人当头一棒。
 
他原来以为这里面会有很多的共鸣,商业搭接起来会很容易,比如在中国最大的OEM家居企业,他去做设计,跟它做双品牌,利用它的渠道卖个几千万就够了。“我做的这样突破性的创新,对它来说等于插上一个翅膀,他们可以跟别人吹牛,你看我们可以跟李老师合作,至少我们有这样的工艺能力,能做出这么创新的产品,这是一个巨大的广告效益,对拿订单是有好处的。”
 
为了分散风险,他跟不同的四家企业进行合作。结果,在这些企业的渠道里,创新性的产品不是卖量多少的问题,“是一个也卖不掉”。这时他再去看中国整个的商业体系,才发现是“非常之糟糕”。整个商业体系的源头是房地产,如果房地产不供血,很多根本活不下去。至于那些网上销售平台,其实是实质上的广告公司,第一个门槛是先拿钱买流量,你出多少钱我就让多少人看到你,买不买,我不管,这不是广告公司吗?
 
“刚出来一年之内,我是英雄,但当我走到一年半之后我发现,四周孤独到没人,再走上一年半载的时候,我都快疯了,世界都在嘲笑我,我似乎根本就走不通,心理都快出问题了,我怎么看起来在跟社会做斗争,在干嘛呢?”
 
他仿佛被摁进了马里亚纳海沟。一个人跟世界对抗,其结果往往可想而知。
 
那一时期,说他“辛苦得像民工,虔诚得像教徒,感性得像疯子”,一点都不为过。他成了一个疲惫不堪的火炬手,高擎着孤独的火焰,转山一样循环往复,却不知下一棒该传给谁。他甚至都不确定还有没有“下一棒”。
 
不过,火炬即使向下,火焰依旧是向上的。这火焰,可以最先感受将来的风暴。
 
他并不是刻意去“对抗”。他并不是要成为地标或者向导。但他走的路是完全不同的,与主流世界保持了一种距离,不归队,这本质上就是一种对抗。“这个社会给我的反馈让我觉得我出问题了。”
 
还好,他没有疯掉,也没有落荒而逃。这时候,工业设计的理性帮助了他。他会根据事物的变化让自己不断迭代,但依然保有足够的坚韧。这是一个艰难的自愈过程。他最终还是调整过来了。当时,他甚至假设自己不做了会怎么样,比如就是为了写一本书,这本书都是失败的案例,就好像说去爬山从来也没登上过最高峰,但是仍然爬了十年,然后把这个心路写成故事。
 
要做一个先驱,而不是做先烈。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蜕变成一种面向未来的产业升级力量。
 
“我今天心里不再有被社会抛弃的感觉了,而且非常健康,这里边还产生很多附加的愉悦和幸福感,以及心理的支撑。现在我就觉得又回到了初始状态的那种使命感,感觉多了很多武器,多了很多可驾驭的东西,跟世界关联上了。”
 
从某个角度说,他此刻“捧着”的那个蛋形器皿,更像人类命运的炼丹炉。这个蛋形器皿比他当时设计的奥运火炬,可能更契合未来的样子。
 
跟我一样,他也喜欢打篮球,跟同事打,跟小区朋友打,打完球然后去喝酒。在联想的时候,基本每周都打,他通过打球放松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运动强度在不断下降,但他还是坚持打。篮球让他交上了很多兄弟。打球,是他关联世界的一大法宝。
 
而在下面的访谈中,我们将看到他更多跟世界关联的方法。对话有些长,但有心的朋友不妨继续看下去。
 
“Why not both of coffee and tea?”
 
在今天看来,祥云火炬最初的两大诉求——既能代表中国的文化、又能代表中国的科技,也可改成既能代表身体的强健、又能代表文化精神的丰满
 
 
“我今天说的面对未来的准备,时间不会多长,就是下一波商业,是五年到十年必然要发生的事儿”
 
 
搜神记:从联想的全球高级设计总监,到自己创办 LplusDesign品牌,你现在希望自己身上贴一个什么标签?还是叫工业设计师?
 
李凤朗:如果从商业的角度,还是要归属为工业设计师,否则大家就没法知道你是谁了。未来创新到底是什么,不太容易描述,这是个麻烦,还是叫我工业设计师吧。最后的载体变成工业体系的一个商品、一个理念,成为品牌内涵就表达清楚了。品牌是商业体系大家共同的语言。我想探索的是针对未来的产业创新。
 
搜神记:你昨天给我的微信中说,“现在的实践是对可见未来的一种愤怒的反抗”,为什么这么说?
 
李凤朗:对,看起来挺人文,不是一个工业设计师的话题,是吧?我是觉得,从宏观到微观,今天都是人类给自己积累的非常大的问题,中国积累了中国的问题,世界范围也积累了巨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我们不谈精神,只谈物质这层的话——已经让地球不可持续,这个不可持续已经完全不是人文学者或未来学家对人类发展的担忧问题,而是我们已经面临的实实在在的生存问题。比如说,今天为让北京空气清新,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实实在在的物理代价是关厂,让多少人吃不上饭?我们今天坐在这儿,北京周围的山区里面,比如说小村子里面不能烧火,因为今天再烧木材是违法的,烧树叶也不行,几千年来延续下来的东西,对不起,你不能烧,为了这点共同的利益,只能烧气,但气还没通过去…..工业革命以来的消费产品核心材料是来自地球有限资源的石油,最后产品废弃又成为了几百年不可降解的地球垃圾。短生命周期的快消品,没有穷尽基本的功能,就废弃掉了,同时地球上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在贫穷线上挣扎。
 
搜神记:环境治理上更多的是一刀切了。
 
李凤朗:一刀切,那这个对不对?它对,因为从人类的角度,再不有所行动会死的更惨。那这么宏观的问题积累跟我有关吗?一定是直接相关的。今天去看制造,从农业到工业,切换到民主思潮上面,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要有东西用,比如原来我是给主人扛活的,可能一辈子没骑过马,就给人家做马鞍子,或者我就是一个养马的,我们家世代是养马的,从来没变成过骑手,那民主思潮之后,你骑马我也要骑马,你们家住房子我也不能住在路边。人类自我权利的觉醒,平等发展的诉求,这是一个伟大的进步,在两百年前就是一个人性的进步,你也不想干活,我也不想干活,但还要这么多东西,怎么办?就引入了工业化生产,才满足了这样的要求。
 
那在这个状态下,它积累了另外的问题,就是快速发展生产之后,特别是二战之后,美国控制全世界,要维系生产的全球化分工和利益最大化,做成一个大体系,然后制定标准、控制源头,进而控制整个商业链条。但是从源头上说,几乎所有的材料都离不开石油,今天文明社会进入二十一世纪,源头还一直带着血,盛产石油的地区就没有离开过战争,人类要通过国家力量和国家利益的博弈才能保证油分发出去。然后到消费者在干嘛呢?今天打折了,我们去促销了,两折啊,去买衣服,这个衣服买回来干嘛?享受的是在买的过程中拥有了很多东西。其实大部分是没有用的,没有用就扔掉,要么回到自然环境了,要么回到循环系统,变成商业。今天的商业世界本身,它不能降速,一降速商业链条就会塌掉,所以只能越来越快,产值越来越大,才能维持这个体系运行。因为在每个微观的参与者的民主诉求下,都要求涨工资,都要求待遇更好,都要求我的活儿越来越少,分工越来越清晰,所以商业体要越来越快,越来越大,才能正常走下去。那这个结果就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问题,最后地球遭殃了。今天谁敢趴在河沟里喝水?我小时候还能,现在所有从乡村到城市里的小河大河,都被污染到无法直接引用了。
 
搜神记:也就三四十年的时间吧。不过现在人们可以喝自来水、纯净水了。
 
李凤朗:当然你说不喝天然净化的水也行,我们有自来水,可是土地呢?除了生命需要的基本的供应之外,难道其他的都可以污染吗?海洋里不能游泳了,河里边不能游泳了,我们要把所有生命的元素都藏在人造的箱体里运转一次?就像净化自来水,人类加工了经过工业化生产之后才可以饮用,这个非常恐怖吧?土地已经污染了,那粮食呢?我们再用营养液?再完全用分子结构去人工合成需要的物质,人类活在一个完全化学的世界,活在一个人造的物理空间,或者去星际移民?以前我们说未来可能是这样,未来一万年、十万年、一百万年可能是这样的,那时候不得不这样了,但是这个进程太快了,在几十年之内就已经发生,会变成一个人类巨大的自身灾难。所以我今天说的面对未来的准备,时间不是多长,就是这一代人的事,五年十年的事,必然要发生。
 
前不久欧洲议会压倒性通过禁塑令,中国政府也承诺 2060 年碳中和,我们就算是再累,就算是勒紧腰带也要说话算话,那么这种积极表态后面是什么意思?不再以牺牲环境来支撑商业运行,要架构一个面向未来的可持续的体系,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执政者已经做了最核心问题的承诺,宏观的政策环境已经在倒逼重新构架商业逻辑了,五年十年之内体系必须彻底改变。北京周围的环境治理,那些不可持续的要素,可以在几个月、一年之内全部清理掉,那么我们整个大的商业体系在五年十年之内,一定要升级成可持续,这件事是我能看到的唯一面向未来的路径。物理资源消耗极致的少,产品寿命足够长,在使用的过程不断产生新的意义。这要求观念的改变。比如现在家里面挂着一堆快消品牌的衣服,感觉幸福吗?其实一两件衣服够穿就好,这件衣服妈妈传给我的,我还能再穿,我还没穿坏,儿子孙子再去穿,一定比当季的促销品,比最流行的颜色款式图案更有意义、更幸福才对。现在商品在使用过程中,人的意义都给剥夺掉了。今天我们要的这两杯咖啡重要吗?其实是两个杯子最重要,因为它越使用越有意义,而不是新杯子比旧杯子好。今天所有的逻辑都是新的比旧的好,这个逻辑太有问题了。
 
这是我对未来整个大的看法,但这个未来一点都不远,而且我健健康康不用拄拐棍的时候就能看到,但是这样的思考今天似乎完全没人对话,其实这根本不是一百年之后的事儿。
 
搜神记:这算是一个工业设计师的忧患情怀吧?
 
李凤朗:忧患情怀是文人常用的一个词吧?我阅读都有障碍,写字(文章)也不会写,我不能算文人,所以不在文人的表述里面。但是我有文人这样的思考边界,我今天的方式可能比文人更有效。文人是启发世界,是认为世界应该怎么样,而我今天有了这样的思考之后,我会把人文思考表达为一个创新概念设计方案,然后找工厂生产出来,拿到社会上,用产品来跟产业和社会对话。这个不断跟产业跟社会对话的过程,也是达成共识的过程。这个过程会以一个设计师产品品牌的形式,为人们带来更大启发,为产业的大举转型升级做案例示范和体系探索。
 
搜神记:“文人”不太确切,可以用“知识分子”吧。你敢于实践,至少不用被说成是“清谈误国”了,哈哈哈。
 
李凤朗:做一个示范,做一个案例。比如都说运动是很好的,一个人文学家说,咱们一起运动吧,但是这样说大家不一定愿意听,也有人信奉“生命在于静止”,那我现在给你示范一下,我去运动,你看我运动五年之后,我多有力量,这个状态多好,所以当我运动完之后再告诉你运动很重要,有可能这样的方式会更具体,更有力量,它所带来的社会影响会更大。我现在做的商业案例也是这样,所有这些的尝试,可以被大量复制,可以跟每个产业里最大的公司合作,因为我的背景就是在信息技术这样的全球竞争产业里做产业级的突破创新的,从商业角度看,所有的设计逻辑完全具有大产业的颠覆性。凭什么颠覆?价值在哪里?就是我刚才说的思考,是让产品的内涵升级,让用户在使用过程不断创造意义。产品价值在用户手里之后不断创造新的价值,这是文明可持续的新商业逻辑。商业逻辑完全变掉了。
 
搜神记:商业逻辑完全变掉?
 
李凤朗:对。可能商品不是今天买,今天商品拿过去,回家之后十年给我钱,每一年给我钱,愿意给我钱就给我钱,不给我钱拉倒,给多少钱你说了算。有可能今天不是叫商品,有可能是俱乐部,在俱乐部里干别的事儿赚钱都可以,今天不已经是互联网了吗?思维早已经变了,已经可以N多层的逻辑,不相干的事儿可以叠合在一起去看了,那怎么持续下去呢?从另外的逻辑去走,都有可能啊。
 
搜神记:抱歉我把准备的问题全给打乱了,这么大的话题,我想起来都头痛,本来应该最后再问。
 
李凤朗:哈哈,其实我们可以倒叙。我们都可以想想,如果你的人生是一场倒叙,你会怎么活下去?
 
 
“这个理念只能从文化中来,不能从科技中来”
 
 
搜神记:你现在的具体实践是什么?
 
李凤朗:我现在干嘛?看的见的目标呢——我想把老百姓周围的生活用品全部设计一遍。
 
搜神记:全做一遍?
 
李凤朗:全做一遍,变成一个商业体,所有的用户周围相关的生活用品,这些东西是最大的行为和价值观界面。比如今天的年轻人会有很多前任的男朋友女朋友,但是我想做那张床,这张床使你重新反思对情感的态度。可能今天跟这个人分手了,但是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方式会一直保留,成为生活态度和修养。产品是一个媒介,是人与人表达情感的方式和界面。所以我要把老百姓生活的界面设计出来,这个界面代表了一个社会视角,代表了人和人之间的价值观,是一种态度,这个非常重要。思想是在脑袋里面,但是环境会像一个大框,会给你一个什么样的边界,让你思考和经营。包括我们今天坐在(咖啡厅)这个空间里面,就规范了很多东西,我们就不能裸着跑。家居环境和用品背后是一个大的价值观。再比如今天,就是一张桌子,桌子 75 公分高是可以久坐的,就餐,工作,学习,场景给你定义了,不是 40 公分高的茶几,不是 1 米 05 高的吧台,我们能在这做的事已经做了规范。这个定义背后是那个无声的大的价值观。所以我要把整个家具、灯具、咖啡具、茶具,整个厨房用具、日用陶瓷,全部做一遍,做通。最近在做乐器和首饰,还对服装很感兴趣。就是要让用户生活在一种价值观和态度里,不是让用户看着说,这张桌子什么材料多少钱,在网上一比较,发现你还贵了五块,我要买个最便宜的,要最便宜干嘛?为什么要最便宜?你一辈子的努力就是为了找最便宜的商品,那还有生活和意义吗?下次还有促销,比如说还便宜,又把这个三年的扔掉,再买一个更新的,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其实今天商品有正常溢价,流转下去就好,让用户关注到价值,关注到产品使用背后生活的意义,最后让产品成为生活的记忆,成为一种持续的生活方式和态度,这件事变得很重要。
 
搜神记:那这个理念凭什么能够成立?
 
李凤朗:创新理念从哪儿来,这是个大问题,我想了十几年。在中国语境下的创新理念,只能从文化中来,不能从科技中来。科技今天是美国人领先,这个优势你很难抢过来。
 
谈这件事情要从历史角度去看,现代工业文明有三个大的阶段。欧洲最开始因为是人文的涌动,民主的诉求,所以工业化生产、工业文明在那里萌芽,但工业化生产最开始出来的东西是一个很糟糕的产品,也不是大家马上就能接受的,因为它完全带着一种新的价值观,谁会拿工业化产品而不是拿手做去炫耀自己的身份呢?所以在那样一种精神表达完全个性化和自我最大化的前提下,你我可以完全不一样的态度,但是也会被完全尊重,我喜欢红的不得了,你喜欢绿的不得了,这都是被尊重的,因为叫个性。
 
那么整个商业体系转到以美国为核心之后,因为要通过全球攫取利益,在商业的角度去看,它只能用殖民,殖民多大我就拿多大利益,在物理条件上这样硬对接。二战以后全球一体化,它用商业的手段把全球连在一起,用一个隐性的商业连在一起,而不用殖民,那么选择的手段就只能是标准产品。从头它定标准,你们都按这个标准全球分工,其他国家干最脏的活最累的活,我干最核心最智慧的活,还可以赚大钱。这样又可以把全世界最有智慧、最聪明的人留在美国。就是用最低成本来定义前面的标准,一旦定出标准之后,用商业体系、金融体系和军事体系保证在全世界的分工。分工定下来之后,我们说中国干了几十年的代加工苦活,人家逼着我们干活,其实当时加入WTO有一个指标,包括现在产品出口美国有一个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说你是八小时五天工作制吗?不是五天工作制对不起,不能进口你的商品。它用这种方法告诉你,你不可能赚很多钱,劳动效率已经替你规划好了,但是中国人勤奋,偷偷摸摸的在八小时之外、五天之外拼命地工作,拿比社会平均工资更低的工资也愿意,我们通过自己的辛劳积攒了这样的财富。按欧美的标准,这样是不合规的,但是从大人权角度,这件事又争得了自己的发展权,又是不得不干和必须要干的,因为今天的经济水平没到那,按照西方的标准享受就会把中国的经济拖死了。
 
等到生产制造转移到中国,经济体量和规模积累了之后,下一步干什么?在全世界范围内,日常消费品已经成为一个全球分工的标准产品,不断走向低价和规模的不归路,除了高科技之外,全世界产业的突破性创新也随之枯竭了。在整个商业体系从欧洲转移到美国之后,标准产品的规模和低价导致人文的枯竭掉,标准定义出来,你干活就好了,甚至一个国家就干一小段,不要去问为什么,这是产业标准。那我们要思考,现代产业在从美国为核心转移到以中国为核心的时候,我们能做什么?今天整个产业大的动力还是技术,最核心的要素还是美国人,战争能改变现状,但我们能发动战争吗?不能。技术上是美国主导全球,我们认可,我们需要发展、需要改善,需要尊重知识产权,我们只是跟上。那我们从哪儿“领导”?一定是人文。这件事我在联想盘算了十年。
 
就是那句话,不忘本来,拥抱外来,面向未来。但今天诸如我们对传统图案标签化的用法是错误的,是今天的我们不作为,才只能扛着祖宗的标签,这个标签是从坟里挖出来的。我们扛着这个标签,就相当于回到坟里住。被世界尊重的方式是什么?不能扛着你爷爷的骨架,告诉世界我爷爷是这样的。我们要告诉世界,你有爷爷那样的基因到血液里面,然后你告诉世界你的行动是什么,这是我们今天要做的。
 
搜神记:你怎么落地?
 
李凤朗:走了一段发现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今天去探索文明的起点时,国际上一些学者跟政府就斗嘴说,不是,没有五千年,是三千五百年。文明的标准是国家形态,政府当然要证明国家形态的原创性,这是国家单元利益。那么我们的探索会被人家认为,你文化有优势,你这么牛,你要干嘛呢?你这是文化侵略啊,你让我们所有的国家都姓中吗?你要把所有的西方文化抹杀掉吗?人家会很紧张,你很自豪没有问题,但是对外怎么办?所以我做了一个比较大的尝试探索,2020 年在桂林甑皮岩遗址博物馆做了一个工作室。
 
搜神记:甑皮岩遗址博物馆,是一个史前博物馆吧,年代好像很久远。做这样一个尝试是为了什么?
 
李凤朗:是一个符号。甑皮岩遗址博物馆的人类遗迹年代距今 12000 年到 7000 年,跨度五千年。那个时候是啥呀?在国家形态出现之前,人们对很多东西的态度,可能跟未来更接近,因为它是更大的自我的释放,跟自然的关系更近。今天我们人类,你在网上看,有很多淫秽、诡异的东西,但在那个时候最大的追求就是食物,吃饱了之后才会想到繁殖这件事儿,不吃饱荷尔蒙不会有的,所以你看所有的史前表达,没有今天那种淫秽的东西,完全都没有,第一优先是食物。那个时候人的行为是“中国人”吗?你凭什么说是中国人啊?中国人的血液得有,那其他国家人的血液也一样有,有可能血液的基因遗传比中国人遗传还大呢。但它又是自然而然流到今天,淌过今天中国这条河,洗成中国的标签符号了。美国人搞高科技,人们没有说美国高科技,是世界的高科技,只是它有优势而已。所以世界的文化、人类的文化,中国有优势,从史前开始流过五千年,然后变成跟世界再去分享,是很自然的,就是通过中国洗一遍回到世界。
 
谈人类文明源头可不可以去欧洲谈?当然可以去谈啊,比如说“尖底小口瓶”,七千年之前的这个玩意,在中国有发现,在土耳其有发现,在埃及壁画里都有发现,我们谈人类的起点,那个瓶子干嘛用的?我们一起讨论,这个瓶子给了什么样的启发,今天生活应该是什么态度,和自然应该是怎样关系,全部是一致的。
 
中国史前博物馆就有五十多座。像现在的孩子学高科技,得找个机会到美国去,本科读完了去美国读研究生,或者研究生在中国读完了去美国读个博士,总之要用那个标准来看世界前沿技术往哪儿走。到中国来搞人文也是一样,就是要到这儿镀个金,到这儿来看世界人文的源头、中间过程和未来方向,从这儿来看延续性,怎么样选择,这就跟美国人搞高科技同样的思维逻辑,就能找到中国的优势。
 
这个体系和思维框架其实是非常完整的,再去从技术的角度看怎么把思考变成产品表达,这就是我现在做的实践,不能放空话。因为你说天地连在一起,一脚天一脚地,但是人腿没那么长啊,连不上怎么办,那我必须要理论认知,不是一百年之后再去证明它,而是今天说出来就马上把它表达出来,用商业的方式和产品的方式表达出来。就是要找到中国面对全世界,今天如何赢得尊重的问题。这个国家可以赚很多钱,我们需要买粮食,我们需要换大米,但是如果挣钱的方式不是被尊重的,不是被敬畏的,那你吃饱肚子也是低着头的,永远要被人家敲头的。
 
搜神记:听上去,这是一种差异化竞争策略。
 
李凤朗:现在我知道全球的商业的边界在哪儿。今天大家在同一片战场上博弈,打赢了也就那样。如果能找到人文这样一条主线,它完全会把中国的生活方式做出来。今天真的很抱歉,今天我们聊天的方式都还是一个美式的方式,无论你愿意不愿意,接不接受这件事情。咖啡我们也都是喝美式咖啡。
 
我们没有拒绝美式,但是如果你没有自己的东西,你就忘了本来了,就没有一个独立的尊严。有自己独立的尊严,然后再去融合,再去学习和借鉴,用我们的智慧再去发挥,最后会形成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一条主流。西方整个商业逻辑是越来越自私,从而衍生出种种不可持续的问题。从最基本的人类可延续的角度来看,中国智慧在未来两千年一定是更好的,它是更包容的,可以最大化挖掘人内心精神的力量,所谓的影响也是从这儿出发的。
 
所以大问题、小问题,未来的问题和今天的问题,都在一个微观的吃喝尺度的行为方式上,都在这里面直接关联。所以我们中国来驱动的商业,一定是有思想的,一定是有人文的,我们创造的东西一定要有新的逻辑架构思考。如何从天人合一的思想,找到一个可持续的体系,创造一个距离自然更近的方式,通过正常的购买行为,让用户在使用过程中,感受到更多人文关怀,而产品能够跨越三代人的生命周期,最后凝练成家族的生活方式,成为跨越时间的记忆载体,这都是现在需要做的。
 
搜神记:但我还是有疑问,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李凤朗:不是可能,还是那句话,是必须,五年到十年内必须大面积发生,否则就是越来越多污染,甚至越来越多战争,是地球范围的灾难。我们相信人类有智慧、有能力,我们相信政府已经开始行动了,前几年,能想象到北京也会变成蓝天吗?飞机上一看,整个大北京扣在一个黑锅盖里面,如果每年冬天都是这样,你认为会持续一百年吗?这怎么可能。
 
我们反向来看,假如今天的方式没有改变,还是这样一种浪费性的消费,我们的石油资源能开发多少年?就是这么简单一件事,不是由意识决定的,是因为能源不可持续,是因为污染使人没法生活,是从源头上没法生活了,我们总不能未来在就待在玻璃房子里,所有的空气、水都是人工处理过的,总不能活在这样一个空间里面。
 
搜神记: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就像前面说的,人类未来也许真的可以星际移民啊。
 
李凤朗:还是那句话,根本来不及。假如说未来五千年可以星际移民,那这五千年之内怎么活?过去三十年、五十年的时间,就把地球搞成这样,再过五十年呢?这是马上就需要的产业和生活升级的大事儿,只不过绝大部分人都愿意维系在现在体系里,只能被动接受新事物的到来。革新者永远只是少数。
 
一个小视角,一个大包容
 
 
搜神记:你是 2008 年北京奥运会火炬设计师,当时是联想的高级设计总监,该项目的负责人。现在北京冬奥临近,奥运火炬设计又成为热门话题。回头来看,2008 年北京奥运会火炬有什么优缺点?
 
李凤朗:当时有两个诉求,就是设计一支怎样的火炬,既能代表中国的文化,又能代表中国的科技呢?设计理念就是要用纸去表达火炬,用纸去做一只火炬。纸的形状是平面的,但是纸的携带过程中、保存过程中是用卷的方式。中国人的审美是写意性的审美,可以有很多的联想。我们最后就把云的符号附到纸上面去。云是一个承载着浪漫、飘浮、神秘的历史文化符号,在中国的历史中几乎是能够上被皇帝用、下被百姓用的一个符号。那这其中的内涵其实跟奥运会、跟中国想传递给全世界的理念是一致的,就是和谐、祥和。
 
现在回头看它,在技术上可能存在一些遗憾。比如当时设计没有考虑到燃烧空间上下进风的风道设计,导致最后在环境测试时,不得不在火炬上钻几百个进气孔。还有,当年在把手上用的橡胶漆,是为了追求手感,但是十年之后开始老化,这个材料就没有能够支持当时的品质承诺。
 
搜神记:2022年北京冬奥会火炬设计你参与了吗?
 
李凤朗:我参与了的,应该不会走到底。冬奥会不如夏季奥运会历史更悠久,参与人数相对少,所以影响力也相对比较小。在全球疫情的大背景下,火炬方案的专业化评审过程也会带来带来挑战,在设计理念上,既要考虑全球化品质,也要考虑本土化基因,需要平衡更多要素。
 
搜神记:其实这个背景你很清楚,另外,夏季奥运会和冬季奥运会一般不会选同一个人、同一个机构的方案,你为什么还要参加竞标?
 
李凤朗:我一定要参与一次表达,因为十多年之前对这件事的表达还是过于传统,因为是那个时候的需要,今天跟世界更加接轨,所以今天的表达一定要有全世界的现代火炬的共同品质,全世界的视角,但是又带有中国味道的。我把我的表达完成之后,至于能不能选上,就没那么重要了。我会把它诠释成一个完整的东西,因为毕竟是同一个平台、同一件事情的表达,中国怎么去诠释?从这个角度看,可能 2022 年的设计会更有意思。我和我的团队以LplusDesign的名义参与这次冬奥会火炬的设计,更是逼自己面对同样的命题,再做一次新诠释的答卷。十年之后,如何从中国基因出发,诠释更现代的中国现代设计?在合适的时候,我会把设计方案跟世界分享。
 
李凤朗:“全世界的视角”是一种什么视角?
 
李凤朗:比如今天,跨文化的年轻人怎么面对未来?咖啡还是茶?其实结果是两个都喜欢,如果我说对不起,我从来不喝咖啡或从来不喝茶,那你这干嘛呢?好像你是我的敌人,就变成一种不怎么友好的对话了。我希望的是,咖啡还是茶,可能今天是咖啡,明天是茶,为什么不两个都要呢?这是我想要的结果,今天应该是一个大包容,是真正谈命运,看起来特别小吗?一定小视角、要可谈才是未来,才是共同的未来。
 
搜神记:“是一个大包容”,那你会参与其他大型运动会火炬的设计吗?
 
李凤朗:各种运动会历代火炬的表达,比如奥运会的火炬,亚运会的火炬,中国的运动会的火炬,一级一级看,它们的差别在什么地方?奥运会的火炬中的表达,是非常的现代,谈一个更抽象的理念,这种理念抽象到什么程度?可能就是对“手”的尊重,只是这么大一个尺寸拿在手里可以了。那么亚洲运动会的时候,就要谈论国家和地区的特色,到中国的时候呢,就要抓特别特别具体的东西,比如是羊城,还是牡丹花,还有什么河,还有什么古董,它已经不是现代的表达,那个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搜神记:除了北京 2008 奥运火炬之外,你认为你和你的团队的主要成就还有什么?火炬设计毕竟不是你们的主业。
 
李凤朗:这包括大家看的着的和看不着的。看的着的是说,这个设计团队创造了IT产业里面一种新的产品架构,叫YOGA的产品原型,最后蜕变为联想开拓国际市场突破创新产品,成为与Thinkpad并列的高端消费品牌。笔记本原来翻 120 度,最大翻到 180 度,我把它翻到 360 度,这本质上是对人机工程学的突破。这两百年以来,人机工程学还是工业化生产的架构。人和机器的假设模型是,机器在那,人过去操作,从构造角度,怎么让它更友好?笔记本这个产品本身是为了携带,它有它人机工程学上的缺陷,就是头要很低,这样脖子就会出问题,生理上就会出问题。我们就重新来思考人本是什么。最后发现,从人机工程学来说椅子做的很好了,那现代人为什么总有腰病呢?不是椅子的问题,是你在椅子上时间太久了,人这种动物,不能在一种状态下太久。你去跑跑,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好吃不如饺子,坐着不如倒着,但长时间倒着也会特别特别累,而且可能比坐着还累,其实是一种状态持续太久了才会导致这个问题。那么,一个任务能不能分解成不同的状态?360 度是对人重新理解,一个平板的状态,我可以躺在沙发上看一会儿,可以趴在床上看一会儿,可以起来之后在桌子上用一会儿,这样人的任务就分解开了,所以这是创意的根本。它的价值和意义,是以用户生活方式为核心的突破创新。最开始提出的概念原型叫YOGA,拿到中国企业第一个红点至尊奖,作为高端产品上市突破美国市场。因为全球市场的商业成功,又把YOGA升级,与收购过来的有全世界品牌影响力的IBM ThinkPad 并列为消费高端子品牌,这是设计创新支持业务突破的经典案例。
 
 
“刚出来一年之内,我是英雄,但当我走到一年半之后我发现,四周孤独到没人”
 
 
搜神记:你在联想 18 年,为什么要离开呢?在这样一家有全球视野的公司不是挺好吗?为什么选择自己创业呢?
 
李凤朗:从联想离开加入另一家公司,加薪,升值,这是正常的职业发展路径。在一个产业里做到行业引领之后,让我产生了更大的设计野心,是否可以通过工业设计创造出更多产业突破的产品,表达背后的生活态度主张,更重要的是诠释中国的文化。从联想离开,自己来做设计师产品品牌,这是一个真正的职业转折和挑战。也是最直接的理念表达。在一家巨型公司,文化诉求不是核心,尤其是科技公司,最大的表达是一台电脑,但是我今天要表达成一个完整的生活态度,那么多的触点,那联想的产品范围就太窄小、太单一了,这个角度来看,一台电脑远远不如一把椅子所代表的人文关怀更多。电脑是个工具,椅子反而是一种态度。我要回到生活态度里去。这是一个最大的变化。职业生涯应该是一步一个台阶,比如 2016 年某家IT公司挖我去做消费设计副总裁,这应该是完美的的职业发展路径,但还是在同样的大企业的思维里面,其实是同一件事。那不是我想干的,我是在寻找更有意义的设计表达式什么,更大的能够激发起文化力量的表达,而不是一家公司能做的多大,联想已经做的挺大了,3000 多亿营业额,我负责的那一块营业额 1500 亿,这么大一个额度,也差不多了,一千亿和一万亿也是一回事儿。
 
搜神记:这种个体性的选择,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
 
李凤朗:离开联想之后,我认为所有的东西已经准备的非常好了,包括整个理论体系甚至说设计本身的准备。我在联想时为了锻炼我自己,为了不要让这些兄弟把我“废掉”,常常后半夜自己在家里做家具设计,训练我自己设计的头脑。设计图纸完成之后,周末去工厂打样,这样可以保证我是一个完整的设计师,可以不依赖任何人。
 
我原来认为这里面会有很多的共鸣,商业搭接起来会很容易,比如在中国最大的OEM家居企业,我去做设计,跟它做双品牌,其实利用它的渠道卖一点货就够了,卖个几千万就够了。我做的这样突破性的创新,对它来说等于插上一个翅膀,他们可以跟别人吹牛,你看我们可以跟李老师合作,至少我们有这样的工艺能力,能做出这么创新的产品,这是一个巨大的广告效益,对拿订单是有好处的。
 
为了降低风险,我同时找到了四个品类去做,几乎都是这个领域最大的OEM企业,算一算一个品牌做两三千万,四个有三个能做成,有一个做不成,六个月或九个月之后,做到九千万的营业额,这看起来很顺理成章的。
 
这个事情做起来之后,有一家企业在这个品类里排中国第三,进行到一半,十个亿营业额的企业死掉了。另外三个合作企业跑通之后我发现,在他们的渠道里,创新性的产品不是卖量少,是一个也卖不掉,物理上一个也卖不掉。然后我再去看中国整个的商业体系,非常之糟糕,整个的商业体系的源头都是房地产,如果房地产不供血,很多企业完全活不下去,要崩塌式的倒掉。今天的网上销售平台,不是销售平台,是广告公司。第一个门槛是先拿钱买流量,你出多少钱我就让多少人看到你,买不买,我不管,我包装一下,然后让商家之间互相竞价,这不是广告公司吗?所有的话语权、定价权都在它手里面,它想定多少钱就定多少钱,信息不对称,它不管商家是否赚钱,只要能够有电商持续来平台开店买流量就好了。所以整个制造业产业是尸横遍野,花一千万买流量,可能只卖掉一千万的货款已经算不错了。运作总是要花钱请人的,产品也是有成本的,卖掉一千万的货款,再给平台提成 6%管理费,中国的制造业企业的出路在哪里呢?
 
今天太多的传统企业二代回来,学了一些现代的知识,就要做自有品牌,烧掉五千万、烧掉一个亿去买流量,渣都没有剩下,平台教给商家的模式就是通过烧钱,积累用户、信誉和知名度,然后到盈亏平衡,再到赚钱。对不起,人全都在平台那里,所有的用户的价值观,被平台教育成折扣低价的价值观,不会对你有任何的忠诚,想放出来看你就放出来,看一眼之后人又收回来,不想放就把门关死,这是封闭的平台垄断的商业体系,是平台通吃的大逻辑。
 
比如今天热门的网红带货,先拿几十万买坑位费,最有可能是只卖几千块钱的东西,某个财经名人就是这样翻车的。还有的说,我要跟你谈谈筹码,你收二十万的坑位费,至少卖十万块钱货,对吧?好,用机器人下单十万块钱货,完成指标了,过三天 50%的五万块钱货退回你仓库里,因为自动机器人下单的再退回去。剩下五万块钱货怎么着呢?今天五万块钱货,已经是全体系最低价了,再变成三分之一、四分之一,两万块钱卖回市场上给新的操盘手,再加点微薄利润在平台上以全网更低价格销售。
 
网红带货,那这样的人会得到好处吗?会很完美的发展吗?对不起,也不是这样的,因为他们忽悠人也是需要有道具的,他要挖个坑让别人往里跳,挖坑也是需要成本的,要包装一帮很牛的网红,弄一个很好的办公室,要有助理,要请职业团队寻找潜在客户。他的成本很高,骗了二十万是支撑不了他的运营的,所以挖很深的坑去骗人,坑又塌方了,把他自己又埋了。然后这些人再延展到新的网红商业模式,开始做网红培训,你的孩子看起来这么漂亮,拿五万块钱培训费,一个星期就好,她完全有机会一个月挣五万,谁谁谁一个月就能挣五十万啊,这就等于开始做传销了,完全跟商业无关,这是非常不堪的商业体系。
 
政府为了限制互联网公司抢夺老百姓菜篮子的话语权,控制流量,出台了“九条”保护传统菜篮子体系。其实制造业也早已到了宏观层面的系统引导的时候了。
 
这是遇到的第一个困难。商业环境那么恶劣,不得不重新建一套体系。但这件事还是物理层面和技术层面的。最大的困难是另外一个挑战。我刚出来一年之内,我是英雄,但当我走到一年半之后我发现,四周孤独到没人,再走上一年半载的时候,我都快疯了,心理都快出问题了,你看所有人都幸福极了,都满意极了,我怎么看起来在跟社会做斗争,在干嘛呢?脑袋往石头上撞,往墙上撞,往天上去顶,往地上去顶,你这不是疯了吗?一个人跟世界对抗,很容易把自己弄废。所有人都说你不对,你就会疯掉。因为人有另外一个社会属性,其实我们每天能这么开心,你看这个环境下(指我们所处的咖啡馆),年轻人在很专注的干点事儿,我们从人家身上获得了很多对生活的态度,如果周围所有人都在哭,今天会汲取啥?世界都在嘲笑我,我似乎根本就走不通。我也是要回到社会里面去沟通的,我不是自己做一个艺术作品放在山洞里面,死的时候把门一关,一千年以后挖出来再说。我要做的不是那样一个给未来世界的礼物,而是就要活在当下进行沟通,需要得到社会的积极反馈,这样才能激励一个人按照既定的目标前行。如果一直没有积极的社会反馈,就需要不断调整自己的内心,但依然保持意志和坚韧。这是一个艰难的心理健康自愈过程。
 
搜神记:这一关怎么过呢?
 
李凤朗:这是另一个故事了。很难,但最后还是调整过来了。我不断理性推演,我先假设自己不做了会怎么样,我不要把商业跑通,我就是为了写一本书,这本书都是失败的案例,比如说去爬山从来也没登上过最高峰,但是仍然爬了十年,把这个心路写成故事,也会挺也意思。总之我努力自己调整自己,开始自己跳出来,医治我自己,慢慢把自己调整过来了。
 
我今天心里不再有被社会抛弃的感觉了,而且非常健康,这里边还产生很多附加的愉悦和幸福感,以及心理的支撑。所以最难的是说,第一,突然发现商业上的体系非常不堪;第二,个人和这样的体系去对抗。其实没有故意去对抗,但你走的路是完全不同的,本质上是一种对抗,是一种默默的对抗,保持一种距离,不归队,这个社会给我的反馈让我觉得我出问题了。现在我就觉得又回到了初始状态的那种使命感,又感觉多了很多武器,多了很多可驾驭的东西,跟世界关联上了。
 
搜神记:比如说?
 
李凤朗:比如我刚刚从广西回来,跟一个电影的出品方在谈,从中国茶的体系,茶叶、茶壶等等,原来光说电影的植入,现在就是一条设计主线,跟梧州的六堡茶结合在一起。这个电影的主题是关于茶船古道的,茶马古道是往西那条线,茶船古道是往广州这条线下南洋。这就变成一条大的设计主线,跟传统的产业来去对话、对接,这样商业就通了,只要通起来,刚才讲的所有精神的东西可以全部释放出来,舞台有了,绽放就出来了,因为绽放的能量是提前都准备好的。比如说,怎么样跟世界去讲你的茶呢?你的茶是什么?今天可能全世界到处有咖啡店但没看见你的茶店,又不能叫中国政府出钱开一个茶店,这是不对的,这不是一个商业的考量,会被说成文化入侵。人家咖啡进到你的体系很自然,是一个商业行为,是自己花钱建起来的商业体系,人家没有补贴。我就想,咖啡有一个喝法叫萃取,手工萃取,我就把中国的红茶和黑茶研磨成粉,用萃取的方式,用同样的器皿,还是问用户“咖啡还是茶”,我们就变成了平等。在六堡茶产地梧州,我正跟当地的职业培训学校讨论,希望把所有跟茶相关的器皿做成不同的工作室,把传统的手艺跟现在设计结合在一起,这样围绕茶的体系就建立起来了。
 
我还在构思一辆中国文化基因的的汽车。汽车是西方文化的体现,自我空间,自我个性表达的驾驶特性,派生出mini汽车、轿车、SUV、MPV、房车、卡车等汽车形态。自动驾驶技术为未来汽车设计带来了新的表达的可能。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未来汽车是样子的呢?我们的文化是家庭核心,一辆车是三代人郊游的空间。我们人口多,土地少,一个人和一个家庭,都无法分摊到一个停车位。但是今天所有的汽车体系的个性张扬我都想要,是否有这样一个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突破创新机会呢?14 亿人口的中国,有资格定义一辆从自己文化出发的新架构汽车。能不能找到一个汽车领域的YOGA,多种场景用一个产品满足,逻辑是一模一样的。这件事情也在推进的过程中,哪件事情发生都会特别有意思。
 
今天我就觉得已经很爽了。今天我开始蜕变成一种面向未来的产业升级力量,把这样的思考,通过产品表达出来,用文化驱动创新商业逻辑,可以与更多商业品牌一起对话和探索中国未来的产业升级。我从来不做设计服务。LplusDesign做三件事儿:文明延续的现代设计理念体系建立;围绕生活场景的全品类产品定义和产品开发;面向世界的设计理念传播和用户的影响力建设。我希望LplusDesign是一个开放的品牌和价值链体系。
 
搜神记:你有了自己的新式武器。
 
李凤朗:它是一个认知体系、理论体系,后面是个商业体系,整个过程是一个超级好玩的旅行。在往下实践的过程中,有体系无法对接的挫折、有被过高期望的惶恐,但更多是协作一起探索未来的激情。大家各种心态都会有,你能看到人性的复杂和丰富,特别特别有意思。
 
搜神记:听上去好像不现实的事,也许只有你这种人能做下去。
 
李凤朗:我想我 20 年前做老师的那个劲儿是从来没丢过,没变过。总是挑战那些好像不现实的事儿,这一点也都没变。看起来好像一个没有经过磨砺的研究生,或者刚刚毕业两年的一个愣头青,还保存着那种态度再接着走。今天研究生可能都没有我这样的锐利,这种绝对的坚持,他还会各种让步。
 
刚才说到在联想的贡献,除了一个YOGA,除了一个全球化设计师团队和顶级顾问公司的人才智慧体系,另外一个就是构建了创新产品原型引领的开发流程PES。这个流程把核心设计师资源从当下的工程化项目争吵中解放出来,投入到未来的创新开发中,形成了良性的设计创新探索未来新机会的开发模式。当下上市产品核心设计工作是过去已经完成了的,并通过全球用户调研验证过了。刚加入联想时候的项目开发流程,是公司立项之后,再开始启动设计开发,不同部分合作,看起来不同团队白天晚上加班协作,但本质上很难有大踏步的创新,因为上市时间先确定了,只能选择成熟的技术方案和成熟的设计表达。最后总结会,因为项目过程的辛苦,大老爷们都哭得一塌糊涂说着怎么不容易,周而复始用感性的苦劳代替立项的未来判断和探索。而PES流程设计先于市场立项来做未来产品原型,因为距离产品上市还有很长的周期,所有相关部门都会把现在可能还不成熟的技术拿出来,放到这样的项目里做成概念演示。PES项目的概念原型完成之后,委托第三方,在全球选择四个城市,做用户、意见领袖、典型销售商等用户测试,基于用户反馈,再做一轮调整修正,然后再交给业务部分立项,基于最新的市场竞争情况做一定的规格调整和新定义。比如说YOGA这个产品原型就是用PES流程开发出来的产品原型,在联想内部孵化了八年才上市。
 
产业往未来怎么走,是有着自己的内在路径的。这件事情看起来很抽象,但我会看的特别特别具体,谁是主打型企业,如何让竞争者跟随又不能超越,如何一起来共同影响产业方向,解决产业积累的用户问题。这就像古代打仗摆一个什么阵一样,有几队人马在那走,特别特别清晰。因为我是在联想这么多年训练出来的,只是把视野看的更大一点而已。
 
  “我今天心里不再有被社会抛弃的感觉了,而且非常健康,这里边还产生很多附加的愉悦和幸福感,以及心理的支撑”
 
 
“但是我学到他的那种态度”
 
 
搜神记:我对你的几次转折很感兴趣。你是哪一年离开的联想?
 
李凤朗:2017 年离开。1999 年加入的联想。在到联想之前——也就是第一份工作——当了七年大学老师。
 
搜神记:那我就能理解了。感觉你今天滔滔不绝,讲的就是一个大学老师的认知。
 
李凤朗:一个大学老师,只是缺了一个实践而已,我用实践修正一个大学老师认知的体系。现在更像一个实践着的大学老师。
 
搜神记:当时你教什么?哪个学校?
 
李凤朗:教工业设计。在哈尔滨理工大学。
 
搜神记: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李凤朗:我 1969 年出生在辽宁,在黑龙江长大。然后在黑龙江考大学,留学校,29 岁多、30 岁之前跑到北京,进了联想。从年龄来看,我们经历了同一个时间维度,大我们几岁的那些人,抓到了时代拐弯的最大红利,开公司什么的,那时候我们挣一百块,人家可以挣几万(笑)。我们觉醒的时候是跟着人家的。
 
搜神记:怎么进联想的?
 
李凤朗:1998 年底,我看到《计算机世界报》上有一篇联想的研发报道,这里提到联想的四大核心技术,第一项写的就是工业设计。我突然觉得这个企业不错,能够把工业设计提升为公司的核心技术。1999 开学第一天,我就跟系主任说,您别给我排课了,我想去北京联想工作,这可是一个让所有的同事都吃惊的任性决定,一方面我的课需要其他老师来分担,另外联想也没说招人呀。我坐着火车就来到北京,跑到联想,到公司前台就问,你们这儿还招聘吗?前台小姑娘随口说,你先回去宾馆等通知吧,要等多久?大约三个月吧。听到这么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当时就急了,拍着前台桌子说她官僚。前台就给人力资源经理打电话,说来了这么一个鲁莽砸场子的人。人力资源经理问了我的基本,把我推荐给当时联想的核心业务台式电脑的研发部分,一个上午的面试,我就加入联想了。还有一个有意思的插曲,进入公司之后,过了 30 天也没有人给我发工资,当年学校都是主任在周三学习时候给老师发工资,我就问了一个最沉默的同事,你们这儿发工资吗?他说发呀,我们都是每个月把工资直接打到卡里。我这个不请自来的面试者,在联想的系统里没有办理入职手续。最后处理方式是,前 40 天的工作,拿了当时总裁能直接批的给个人最高劳务费 800 块。
 
搜神记:你出生在辽宁,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李凤朗:可能我爸爸给我影响很大。我爸爸学医的,中专毕业,没有进县城里面当医生,因为好喝酒,三十块钱还不够几瓶酒钱的,就回农村当赤脚医生了。我们家就是医院。学医这件事,我在他身上什么都没学到,12 岁左右的一天,我爸爸教我把脉,我完全感觉不到脉搏跳动的差异。
 
搜神记:按说这是家传啊,一点儿也不会吗?
 
李凤朗:完全不会,什么都不会。但是我学到他的那种态度,受人生死之托,倾力提壶济世。我到十好几岁都认为,医生没有比他更牛的。什么叫“牛”呢?周围十里八乡的病人把命交给你,你看着办。你说是内科还是外科,我也不知道,直接在我们家炕上手术就给做完了。没药的时候,就直接从山上采药。他就是根据需要,善于钻研,能有什么条件利用什么条件,西药没有,我就给你找方子去,自己去山里采药,从民间找方子实验。阑尾炎手术在家都给干了,就是这种。所以我就觉得这个人太神了。因为有一些病,那时候哪有那么多辅助检查?他是不是掌握了所有的信息?不一定,但是他在跟这个人对话、跟病人家属沟通的时候,必须给人家一个判断。他是用他的职业生涯这样去判断,尽力精准地去下一个判断,这个人是生是死,或者用什么样的办法才可能把人治愈。有的人看上去病入膏肓,都瘫床上了,不行了,也让他治好了。治病不收钱,因为挣工分的。这些人过年过节的会送点月饼,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你能不能给我们每人分四块月饼,很小的一包那种,没有,这个人送过来,他又送给家里有老头老太太的了。他的那种专注态度,对病人生死的精准判断,是我看的特别多的场景,我也看到很多人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的眼神,我后来总结,这个人的职业经历其实是极其幸福、满足的,没有比他更幸福的。不过对于他而言,也只有“医”这件事,其他几乎都是弱智白痴,换个灯泡也不会。
 
记得有一年,我上小学的时候,就是一间房子,两边是炕,中间是桌子,点的煤油灯,会计来跟他算账,一年给你多少钱,你去进药了,这是生产队的成本,然后你得把药卖掉,把成本还给生产队,这是生产队花的药的成本。会计算了算之后发现,他亏了一百多块钱。那时候一天的工分是四毛钱,给他的工分比较多,算四百个工,四百个工就是一百六十块钱,结果整个这一年下来他亏了一百多块钱。比如止疼片来两片,人家拿了就走了,也不给你钱,酒精棉、纱布、红药水等等都是钱,跟人家要一毛钱患者觉得委屈了,就这样直接走了。最后药品用完了,成本没有收回来。做赤脚医生,按医学的规范,每个人什么病,开的什么药的处方全部保留十年以上,在我们家药方是保留二十年,都是可以追溯的。一方面备着会计来查,另一方面这是他从医的基本操守。他脑袋很好使,三五天看的病都要补上药方存档,在油灯下补方子,签字很认真,我印象非常深。他的操守、他对人的大度,我认为也是我能学到的最好的东西。
 
我妈妈 13 岁上学,因为那时候她们家是大户,家里有牛,等牲口都归生产队管的时候,她才有资格去上学,上到初中的时候就十年动乱,就 20 多岁了,嫁给我爸,然后就生了我和妹妹弟弟等三个孩子。她很聪慧,我小学那时候,老师不会做的题我就回家问我妈,我第二天再给老师讲。
 
父母算是一个特别简单的经历,但是这个简单的家庭环境给我建立的标准,比今天一个大科学家建立的标准可能影响更大。一个聪明的母亲,坦然接受了那个时代给她的命运安排,做了赤脚医生的妻子,成为了三个孩子的妈妈。而一个在乡间做医生的爸爸,他的钻研精神、他的操守、他对人的大度,也构成了我的精神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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